黄墙灰瓦的“七七抗战大礼堂”岿然坐落于重庆大学A区,经历了八十余年风雨。这座始建于大轰炸时期的近代建筑,见证了那段动荡的岁月里重大人的精神与担当。警报拉响、日机轰炸,重庆大学的教学科研阵地却从不曾倒下。当国难临头时,师生们自发组织起来,挖防空洞,组建巡防队,彼此支撑庇护着度过最艰难的关头;当敌机在头顶盘旋时,他们在防空洞里轻声念着泰戈尔的诗歌;当炸弹在远处爆炸时,第一届沙磁区委在重大嘉陵江畔的防空洞里悄然诞生......
时至今日,我们依然能在重大校园里找寻到许多与大轰炸和防空洞有关的痕迹。走出校园,走过土湾,走过长滨路,还能发现更多洞子散落在两江沿岸与渝中母城。这些黢黑的防空洞,就像是这片土地在战争中留下的伤疤,沉默而隐忍,却被之后的岁月抚慰,于荣光之中,浮现了新的寸寸生机。
繁华的渝中商圈高楼林立,车水马龙。长江奔腾而过,像这片迸发无尽活力的土地一样生生不息。几公里外的长江南岸,大大小小的防空洞遗址隐没于葱郁的山林之间,任意走入一扇洞门,洞内砖瓦一如当年。老旧的缆线在洞顶攀缘,让你仿佛置身于凝固的时间中,打开手电筒一照,仰头还能看见警报灯边“作战指挥室”的标牌隐现。继续顺着甬道前进,弯弯绕绕,转过好几个分叉口终于来到这“迷宫”出口,跨步而出,你的坐标已从那山林切换至长江边,潮水铺天。
此岸是喧嚣的繁华,对岸是不朽的历史。事实上,重庆防空洞并非与现代城市割裂得如此泾渭分明,这些修建于二战时期的防御工事,大多已不作为“遗址”存在,而是无声无息地融入城市生活——你路过李子坝的酒窖与茶室,穿梭过沙坪坝的地铁通道,在鹅岭的加油站边停靠,于大田湾的洞子火锅店里碰杯。不知哪天你终于愕然发现,那座商场、那家小店、那条通道原来都是昔日的防空洞,都曾肩负着一段历史使命。
今天,虽然防空洞以如此亲切、日常的姿态出现在人们面前,但重庆的人民并不会忘记,这些遍布城市各处的洞子,最初是在怎样一个沉重的历史场景下诞生。
解放碑商圈里,重庆大轰炸遗址群“六•五”隧道惨案遗址静静地矗立在楼宇之间。雕塑无声,却把路过的行人带回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——抗日战争时期,侵华日军对重庆城进行了历时6年零10个月的无差别轰炸,给重庆人民的生命与财产安全带来巨大威胁。在飞机的嘶鸣声和炮火的爆炸声中,坚毅的山城人民拿起铁锤、钻孔、榔头,“叮当叮当”,凿出一个个洞子,奏响一曲曲防空战歌。绅、商、学、工、农,全民挖洞。从最初仅能容纳不到十人的“防空坑”、“防空壕”,到后来横贯老城区的可容纳40000余人避难的标志性工程“重庆大隧道”——在神州陆沉的动荡时局里,一座对抗侵略、护佑生命的“地下之城”就这样在西部破土而生。
至上世纪七十年代,三线工程建设如火如荼,防空洞纷纷被改造成民用工厂。一时间,机器运转的轰鸣声响彻山城。长江绝壁边的防空洞群里,修建于抗战时期的兵工厂车间早已蒙尘,而新的生产阵地在城市中拔地而起。今天,三线建设时期的防空洞工厂也大多荒废,人们在它们的遗址上修建起一座座工业文化纪念馆,这是对防空洞的全新定义。在防空洞里长大的一代又一代人也渐渐明白,“别有洞天”的不只是洞子本身,更是其承载的文化。防空洞的演变过程,是随城市发展脉搏一起跳动的进程。
重庆城市宣传片中,常出现“八维城市”“魔幻之城”这样的字眼——人们往往惊叹于穿楼而过的云轨,螺旋式盘绕而升的立交公路,横跨长江的通勤索道,但重庆的魔幻绝不仅局限于地上——把目光移向地下,你会遇见另一个“赛博重庆”:“洪崖洞”真的是个防空洞,洞口就在江边的凌空栈道。闯过弯弯绕绕、高低交错的通道,好不容易出了这个洞子,却看到出口是重庆附二医院;渝中商圈四处高楼林立,分栋排开,而各厦的地下车库却是一个连接的整体:26个地下车库串联起了能够容纳两万余辆汽车的空间。可以说,你行走在解放碑步行街上、望着两江汇合沉思时,脚下或许就是某个地下宫殿的的入口。
城市颠倒,景象交叠。抛开“地下城”这样的标签不言,防空洞对一代代重庆人来说,或是“躲炮弹”的避难地,或是三线建设的生产车间,或是和同伴们探险的地下迷宫。经岁月的沉淀、生活的沸煮,穿梭过防空洞里的每一个重庆人的记忆,生长出温润的枝枝蔓蔓,缠绕成为一座城市的共同记忆。
时间向前,经年不居。在这个变化的时代,人们往往把记忆寄托在那些不变的载体上:就像重庆城里那些还是当年模样的防空洞,砖瓦如旧,警醒着人们勿忘扛过的苦难与走过的历史。但还有一些洞子,它们以崭新的姿态融入城市生活的日常。它们迎来新生,而不单单作为一个符号存在——这不是对原有意义的消解,而是再创造。记忆依旧刻骨,历史仍在见证,见证着防空洞和重庆城一道,在疮痍土地上播撒出新的希望花。